忽然间,她的意识不再一片空白,周遭火焰的热气、血腥味、还有村人的惨叫声,种种感官知觉一一被她重新拾起。
这些,是村人的血啊!好多人死了?是啊,好多人死了。
我会死吗?不会的。
大家都会死吗?
不会的。
我不会让大家死的!
“要死的……是你们!”艺龄大叫,十指交叉一划,红线勒绕,立时将势猿的头切了下来!腥黏的鲜血喷的她满脸都是,视线一片血红。
透过血红的帷幕,她看到了,势猿临死前的惨叫声,引出了一堆妖怪。
它们从四面八方,踏着村人与同伴的尸体,缓缓靠近艺龄。
它们并没有立刻一起扑上,生物的本能告诉他们,眼前的小女孩不好惹。
艺龄的视线冷冷横过这些包围她的妖怪,它们的身上,沾满了她同胞们的鲜血。
不够。
我法术的杀伤力远远不够打败那么多的妖怪。
她知道,自己正处于名为“愤怒”的情绪状态,但她并没有失去冷静,而是将这股愤怒转化成对这些凶手的杀意,冷静的分析、推想要如何才能杀光它们全部。
她明白,以自己目前的实力,没办法战胜眼前的妖魔,可是她并没有慌张,始终维持着冰冷的姿态。
“喀剌剌!”火焰不断焚烧下,离艺龄最近的一栋楼房彻底塌毁。
妖怪们在这一瞬间,事先约好似的一齐扑上。
艺龄张开双手,红色的光束细线续速开展,围住自己的四周。
生死一线,艺龄突然想起一段回忆。
“爸爸,这个是什么字啊?”刚开始学识字的艺龄举着莲藕般的小手,指着高挂家中厅堂的一块匾额,上头龙飞凤舞的刻着奇特的字体。
说是字体,不如说是图案,可是那图案似乎又没有行迹可循。
更贴切一点来说,就是一团鬼画符。
“那个啊?”父亲温蔼的拍拍她的头:“那个是女神的名字。”
“女神的名字?那要怎么念啊?”父亲笑着摇摇头:“没办法念,这些字是没办法发音的。”
“没办法发音?”
“是啊,其实我们村里的名字,是以女神的名讳而定,可是根据以前祖先们的说法,女神的名字是没办法用声音念出的……”
“所以叫『不可说』?怪!”楷涵的头突然从大厅供桌下钻了出来,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。
楷涵用童音牙牙说着,和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相比,她们姐妹俩的说话可说是非常流畅。
“涵涵,你这孩子躲在那里干嘛?”叶老头失笑。
“取材!我是作家!哪里都去!”楷涵举着小小的拳头喊道,又钻回供桌底下,不知道究竟在取什么材。
艺龄的视线则一直盯着那充满跃动线条的字体……一模一样。
女神的名字,看起来和这些火一模一样。
四周狂暴吞噬村庄的火焰,蓦地和那时看见的,女神的名字重合在一起。
艺龄轻轻张嘴。
“……”她没有发出声音,可是唇旁的空气却奇异的震动了起来。
四周的火焰突然一滞,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压下。
然后轰然暴涨。
烧遍全村的火焰奇异的被念出女神名讳的艺龄吸引过来,火焰横扫,卷过艺龄视线所及的一切。
妖怪们猝不及防,一瞬间就被狂焰吞没,连灰都不剩。
如果说,刚刚的火焰是像蛇一般,在村里的梁顶穿梭,那么现在火焰的姿态,就好像一条赭红色的龙,顺着艺龄的视线,摆尾摧毁一切,一路往围攻祠堂的妖怪群冲去。
又一眨眼,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,那些满手血腥的妖怪,其存在就完全被火焰抹去。
看着自己死斗的妖怪瞬间化为飞灰,负责抵御的术士们完全傻眼。
敌人已灭,可是火势并没有停止,而是继续往前喷涌,艺龄在念出女神的名字后,便陷入失神状态,眼看村人群聚的大祠堂就要被龙火吞袭……祠堂的正后方,后山枫树林强光一现。
“轰隆!”然后传来了巨大的雷声。
艺龄被这声惊雷一震,猛然清醒。
那吞噬一切的火,在艺龄眼神恢复清明的瞬间破散开来,没有烧到祠堂。
从上往下俯瞰,村里已没有半点残火燃烧,而艺龄前方一整条直线上,画出了一条令人怵目惊心的黑痕。
除此之外,什么都不剩。
艺龄抬起头,看向后山。
那是父亲体内魔兽所放出的雷。
她发足往后山的方向奔去。
…………
“他”受伤了。
而且伤的很重。
那光头男人召唤出的雷狠狠贯穿了他假藉岩石制成的躯体,连带击伤了他的灵魂。
他狼狈的逃离了那个地方,而幸好那光头男人在施放过那道雷后,也无力追赶,让他侥幸逃过一劫。
光……那道光在哪里?对“他”来说,当时的那个声音,就像引领他的光线,身受重伤的现在,他本能似的飘忽寻找,却离他原先的目的地不可说之里越来越远,往林间的一栋小木屋飘去。
忽然间,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呼救声。
是光……
飘进房子,看见一只巨大的绿色妖怪,正抓着一名白发小男孩啃着玩。
“救我……救救我……好痛……不想死……”那小男孩的身躯被啃食近半,嘴里还呢喃着呼救,竟尚未死透。
“他”飘向小男孩。
绿色妖怪对“他”的到来一无所觉,仍带着残忍的微笑把玩小男孩的残肢。
“你……在呼唤我吗?”
“他”碰触了小男孩的鲜血,和小男孩的意识连结。
“你是谁?是来救我的吗?拜托你,救救我,我不想死,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,我不想死……好痛,我真的不想要死掉……”依稀,“他”似乎有关于类似事情的记忆。
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,也有人这样求过他。
“把你的灵魂交给我……我救你,实现愿望。”
“他”脱口而出。
“灵魂?”
“他”点点头。
小男孩也点点头。
契约成立。
绿色妖怪山魈正愉快的啃吃着仇人的子嗣,玩的不亦乐乎,突然,他巨大的身躯浑身一震。
一只墨黑色的小手,贯进了它坚若盘石的脑袋。
突如其来的攻击,来自它手里捧着的小男孩。
他讶然看着小男孩,它的四肢不知什么时候长了出来,全身变成墨黑色,一股不祥的黑气在他身旁团团环绕。
他看见方才还是他掌中玩物的孱弱男孩,张开他的小嘴,一口往自己啃下。
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
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第一个愿望:复仇。
“他”在无形的契约上,划下了一笔。
留下了破了一个大洞的木屋,和满地血腥,白发小男孩吃掉了屋子里所有的血肉,拖着沉重的步伐,踏入森林里。
从此,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小男孩……
......
风吹草地,拂过枫林,发出沙沙的自然之律动。
夕阳西下,一道修长美丽的身影,出现在树林间。
她蹬着一双红色的高根鞋,踏着轻盈的步伐在枫林间移动。
踩踏着落叶,一幕幕往事在她脑海里浮现。
她循着夕阳的方向,找到了当年那块布满红草的林间空地。
踏入草地前,她停下了脚步,幽幽叹了口气。
十多年了,自从那晚后,自己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地方过了。
她永远记得,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。
那血腥的夜晚,还有村人的尸体与哀鸣,送她步入了外面的世界,踏上前往未来的道路。
唯一能和她旅途作伴的,是父亲的祝福。
还有那个能招火使焰的名讳。
现在的她,配合上正确的布阵与施咒,已能随心所欲的控制那股力量,可是方才当她走过不可说之里的废墟时,那道焦黑的火痕还是深深触动了她的内心。
不可说之里,已经不在了,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。
不在,但不是不再。
所有不可说之里的人,都接受了DMC的安排,搬到了外界,就连最古板的长老们都带着封魔棺驻进了DMC的总部。
尽管剩下的生还者不到百人,但他们仍然有着自己的骄傲,并相信着村里在现任首领带领下,终有一天会复苏。
但现任首领,她,可完全不那么想。
不重要,村里能不能复苏,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。
父亲从未将那所谓的重担,交到她的肩上。
“你不该被困在这里,龄龄……你是自由的……自由……”父亲睁着被雷光灼瞎的双眼,怜爱的看着她,用焦黑的掌拂去她的眼泪,在她的臂弯里走入星辰的怀抱。
父亲一辈子,都背着村里兴亡的重担,从未拥有自由,为了村里,他失去了朋友、家人、甚至得隐藏起自己的温柔。
一直到父亲逝世后,她才真正开始了解他。
越是了解父亲,她就越不想再触碰和村里有关的事物。
“沙沙、沙沙……”她踏入了红草地,缓缓向红草地的中央走去。
那里曾经矗立着一块黑色岩石。
每当夕阳西下,小时后的她总会跑来这里,看着岩石光彩变幻的切面,述说一天的经过。
“石头爷爷”当年她是那么称呼她的。
那样的温柔回忆,就算她在外面的世界接触了再多新奇的事物,还是始终暖在她的心灵最深处。
父亲逝世的那天,石头爷爷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,只剩下几块碎裂的黑石落在长草间,想来应该是父亲和敌人搏斗时被打碎的。
她慢慢的走着,来到了红草地的正中央。
中央的红草地空了一片,置中处,插着一支黑色的粗铁杆,那是父亲生前的兵器。
父亲的遗体是她亲手掩埋的,就埋在原先石头爷爷存在的位置上。
其实那石头爷爷,就是自己心中对父爱渴望的投影,直到父亲临终前,她才明白,他对自己抱持着的,是多么巨大的爱。
夕阳照耀,铁杆闪烁着肃杀的光泽。
只有她知道,它其实是只柔软的毛笔,而不是真正的兵器。
接近日夜交界,时间总感觉过的特别快,十多年匆匆而过,她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。
我是不是,长成了你所希冀的模样呢?爸爸。
你用你的生命,换来了我的自由,我也会用我的生命,一辈子捍卫它。
她将头靠在那支铁杆上,轻轻环抱。
太阳终于完全隐没在山后,月光隐隐透出了光亮,照在她的侧脸上,映出了晶莹的泪光闪烁。
“谢谢你,爸爸。”温柔的风缓缓吹拂,轻缓的扬起她的发梢,她想起了在很小很小的时候,父亲也曾像这样,在她快要入睡时,轻轻的用笨拙的大手梳理她的发丝……